我从上海出发,坐高铁抵达盐城时,心里还装着对“盐”字先入为主的想象,满脑子是白花花的盐堆和劳碌的晒盐人——一个小笼包闯进了盐罐子,我忍不住这样想。
疑问一:滩涂上除了盐和风,还有什么宝贝值得这样守护?
第二天,我们去了黄海湿地,真正踏入了这片广袤滩涂。脚下的泥土柔软得不可思议,每走一步都仿佛被大地轻轻挽留,鞋子深深陷在淤泥里,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拔出来。湿漉漉的海风迎面拂过,带着微咸的气息,远处水天相接处一片朦胧苍茫。
“当心点走!”导游老伯笑着提醒我,他赤着脚,在泥滩里却如履平地,动作轻快灵活。只见他弯下腰,手一伸一缩,眨眼功夫一只小螃蟹已经在他指间徒劳挣扎,张牙舞爪。“小丫头,可别小瞧我们这滩涂啊,鸟儿们可是最稀罕这里的。”他指着远处滩涂上隐约可见的白色斑点,“喏,那叫勺嘴鹬,全世界怕也只剩几百只了,金贵得很,就爱我们这儿的滩涂过冬。”
我惊讶地睁大眼睛,接过老伯递来的望远镜,顺着方向望去。果然,一群精灵般的小鸟正在浅水里忙碌觅食,细长的嘴灵巧地探入水中,动作整齐有轻巧,像在合奏一支无声的圆舞曲。它们翅膀边缘微微透出淡褐色,点缀着滩涂的单调,这些远方来客翅膀下,竟驮着如此沉重的世界之重?——风里滩涂无垠,原来不止晒盐,这泥泞之地竟也珍重地托起了整个星球沉甸甸的牵挂。
疑问二:这咿咿呀呀的调调,真的不是爷爷奶奶辈的专属?
下午,我们走进安丰古镇,白墙黛瓦,小桥流水,时光在这里似乎也放慢了脚步。沿着窄窄的石板路走着,一阵咿咿呀呀、婉转起伏的唱腔忽然随风飘入耳中,仿佛从时光深处悄然流出。循声而去,原来声音来自一座古朴的茶楼。
茶楼里,我们寻了个位置坐下,点了一壶清茶。只见台上一位身着戏服的老先生正唱着淮剧,水袖翻飞,身段优美,那唱腔悠扬高亢,直透人心。我好奇地环顾四周,发现台下观众不仅有白发苍苍的老人,也有不少年轻人,甚至还有几个带着孩子的年轻父母。坐我旁边的阿姨,打扮时髦,一看就是上海老乡,她一边剥着花生,一边低声嘀咕:“这调调,依当是百老汇还是百乐门啊?
”
可台上的老先生唱得投入,一句高亢的拖腔拔地而起,竟像一道清冽的泉水,瞬间冲走了我心头的喧嚣与浮躁。再看那位阿姨,不知何时也放下了花生,手只竟随着那悠扬的节奏,悄悄在桌面上轻轻敲打起来。台上声音如丝线缠绕,台下指尖随韵律叩击——这咿呀古调,原来并非隔世遗音;它鲜活如泉,悄然涌流,竟能轻易浸润我们这些异乡人匆忙干涸的耳朵,重新接续起古老与年轻之间那条隐秘的河床。
疑问三:碗里堆成山的“普通”菜,凭什么能拴住盐城人的胃?
晚上,当地朋友热情地带我们去品尝“盐城八大碗”。满满当当的菜肴端上桌时,我确实被这“豪横”的阵仗惊了一下。尤其那道涨蛋糕,金黄的蛋饼层层叠叠,堆得小山一样高,配着朴实的青菜,外貌实在家常得很。
朋友笑着劝我快尝尝,我夹起一块涨蛋糕送入口中,瞬间,鸡蛋特有的浓郁香气在舌尖弥漫开来,口感蓬松软糯,咸鲜适中,竟意外地好吃!我忍不住又夹了一大块:“唔……这蛋糕真香,就是名字有点意思,‘涨’蛋糕?难道吃了会发财?”
旁边胖胖的厨师师傅正巧来打招呼,听到我的话,乐呵呵地用带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说:“小姑娘,‘涨’在我们这儿可有两层意思!一层是说它蒸好之后发得高、样子‘涨’得喜气;另一层嘛……”他狡黠地眨眨眼,拍了拍自己圆圆的肚子,“喏,吃多了,肚子也会‘涨’得圆滚滚!但味道好,涨一点怕啥子?”满桌的人都被他逗得哈哈大笑起来。
窗外市声喧腾,窗内笑语洋溢。桌上那涨蛋糕金灿灿的,虽只由最普通的鸡蛋层层叠起,此刻却像一每朴素温暖的太阳,安稳地泊在盐城人热闹而满足的餐桌中央——这厚实墩墩的一盘,原来稳稳盛着此地生活里最熨帖的滋味:它无需奇珍,仅靠家常的层层心意与灶火工夫,便足以涨满寻常日子,稳稳托住了一个地方最踏实的温热与饱足。
三天盐城之行,我像刚翻完一本意犹未尽的书。那些疑问的种子,如今已在心里悄然开出了理解的花:滩涂不荒,它珍重托起的是整个星球迁徙的翅膀;乡音未老,在光阴的河床上依然汩汩流淌着新的听众;家常的碟盏中,层层叠叠盛满的,是此地生活最熨帖的温热与饱足。
离开盐城时,我忍不住回望。原来“盐”字背后,藏着一座城的海阔天空与活色生香。这一趟,我这颗“小笼包”算是见识了盐城真正的“盐”值担当——下趟,一定要带阿拉爷娘再来,让他们也尝尝这涨蛋糕,听听淮剧,看看那滩涂上,全世界最珍稀的翅膀如何安然停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