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的黑龙江冷得能冻掉下巴颏，老张踩着嘎吱作响的雪地往连部跑，棉军装后襟沾满了泥点子。二十三岁的上海知青哪见过这阵仗，鼻头冻得通红，活像年画里偷辣椒的灶王爷。

"报告！"老张在连长办公室门口跺着脚，冰碴子簌簌往下掉。屋里老李正拿搪瓷缸子暖手，热气在络腮胡上结出白霜："急赤白脸的干啥？火烧腚了？"窗户外头指导员小王捧着施工手册路过，眼镜片上全是哈气，活像俩毛玻璃片。

三月底的施工动员会成了火药桶。老李把地形图拍得啪啪响："从东头挖到西头，半个月准完活！"小王扶眼镜的手直哆嗦："规范要求先做地质勘探......"老张这个愣头青突然蹦起来："俺觉得连长说得在理！"话一出口就悔青了肠子——小王眼镜片后的眼神像冰锥子，老李嘴角抽抽得像踩了电门

开工第四天果然出了幺蛾子。挖着挖着突然冒浑水，泥浆咕嘟咕嘟往外涌。小王举着技术规范直跳脚："早说会遇暗河！"老李抡着铁锹不撒手："多上几个人能咋的？"正吵得脸红脖子粗，团部检查组的吉普车卷着雪粒子杀到跟前。组长看着乱糟糟的工地，脸黑得像锅底："你们这是胡闹！"

晚上的总结会简直能冻死人。小王念文件的声音像钢锯："某些同志把安全规范当擦腚纸......"老李把搪瓷缸子墩得山响："少整这阴阳怪气的！"老张刚想劝架，俩人的炮口齐刷刷转过来："就你会和稀泥！"老李的吐沫星子喷出三丈远："墙头草！"小王的钢笔尖把记录本戳出个窟窿："搅屎棍！"

连队气氛变得比黑龙江的冰层还厚实。食堂里吃饭分两拨，老李那桌啃馒头像嚼仇人肉，小王这边喝粥像咽苦药汤。有回夜间拉练，老张猫腰系鞋带的功夫，听见炊事班老刘跟人嘀咕："这架势，怕是王指导员炕头放屁——文（闻）不得武（捂）不得。"

转机来得像开春的冰排。兄弟连队来协助修桥，两个连的干部凑堆喝酒。酒过三巡，兄弟连长老马拍着老李肩膀："小王背地里总夸你带兵有方......"那边女文书给小王安利："李连长说您心细如发哩！"老张蹲在锅炉房听见这话，手里的煤铲差点掉脚面上。

桥梁合龙那天出了彩。老张憋出个气囊施工的法子，老李搓着手直乐："这小崽子脑瓜灵！"小王递来热姜汤："上海人就是鬼点子多。"竣工宴上俩领导碰了杯，玻璃杯叮当响，老张却品出点不是滋味——那声脆响听着像碎冰碴子，到底没化透。

退伍前夜的老连部像褪色的老照片。煤油灯把三个影子投在报纸糊的墙上，老张的道歉卡在嗓子眼："我那句话......"老李摆弄着旧工兵铲："屁大点事。"小王摩挲着掉了漆的搪瓷缸："都翻篇了。"可墙上那三个影子还是各奔东西的架势。

四十年后的老兵聚会上，老赵的假牙笑得直打颤："李连长走前还念叨那涵洞哩！"养老院里的小王已经认不得人，却突然抓住老张的手："那气囊......老李说......好......"窗外的白桦树沙沙响，像当年冻土开裂的声音。

老张把泛黄的连队合影塞进养老院抽屉，照片里年轻的他们站在雪地里，身后是蜿蜒的铁轨。如今铁轨早换了无缝钢轨，再不会像从前那样，留道缝给热胀冷缩的余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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